从川美版连环画《红帔女》的改编看《聊斋志异》连环画创作上的时代印记
《聊斋志异》题材的连环画版本众多，公认天津美术出版社的版本为最佳（以下简称津版），四川美术出版社的版本（以下简称川版）名气也很响。前几天（此文写于2014年9月-arfa-1今注），我在网上收了一套川版聊斋连环画，基本算是把主要的几个版本的聊斋连环画收齐了。
这几天在翻看川版聊斋，看到其中一本《红帔女》时，忽然感觉故事很陌生。《聊斋志异》是我最喜欢的一部古典文学，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是我的枕边读物，反复阅读之下，浙江古籍出版社的一本白文《聊斋志异》几乎被我翻烂（“白文”是无注释原文的意思，不是指白话文）。而连环画《红帔女》改编自《聊斋志异》卷五第四篇《辛十四娘》，是一篇篇幅很长的上乘之作，虽然我已有几年没再翻阅了，渐有淡忘，也不至于像在看一个新的故事呀。
这一定是因为改编过甚。《聊斋志异》连环画与其它名著连环画相比，改编程度是最大的。囿于连环画出版当时的时代背景和儿童的接受能力，这部充满着“封建思想”、“怪力乱神”和“低级趣味”的《聊斋志异》，是一定要改得三观正确、充满正能量的。
那川版《红帔女》做了哪些改动呢？下面就对比原著小议一下主要的改编。
第一个改编是关于主人公冯生的人品性格。
原著是这么说的：“少轻脱，纵酒”，意思是：年少轻薄不稳重，酗酒贪杯。川版改成了：“家贫不能成婚，时常纵笔讽世，举杯浇愁”。于是，主人公由一个浪荡子变成了一个愤青，成了绝对正面的人物。这个改编是可以理解的，弘扬正能量嘛。
第二个改编是关于冯生求婚辛十四娘的过程。
川版的过程是这样的：冯生见之前曾偶遇的一位丽人在一荒寺中出入，遂上前叩门，开门的是个老叟，冯生开口便问“红帔女是你何人，可曾匹配？”，当得知尚未匹配时，立刻写诗一首求婚；接着直述内室情景，借老夫人之口点明了女子一家的狐仙身份，故不允婚。
各位看官不觉得冯生很是唐突吗？特别是在已将他改成了一个愤青之后。
看看原著是怎么写的：“叟…问客何来，生曰：‘偶来古刹，欲一瞻仰。翁何至此？’…叟…乃肃生入。…坐展姓字，云：‘蒙叟姓辛。’生乘醉遽问曰：‘闻有女公子未适良匹，窃不自揣，愿以镜台自献。’…辛不应”。
这个过程就很合理。就算是生性浪荡，但也是个读书知理的秀才，求婚也得一步一步来呀，也得说得客气一点儿呀。要是我开门见到一个陌生人张口就问我“你屋里的那个女人是谁？结婚了吗？”，我扇他一个老大耳刮子算是客气的。
而且原著没有写内室里夫人商议的情景，留下了悬念，这才是小说之道。川版则在此过早地露了“狐仙”的谜底，很是无趣。
这第二个改编没有道理。
另外要说说冯生的那首求婚诗。川版的诗是这样的：“云中凤求凰，莲底鸳逐鸯，红女若有意，拜月可成双”。这诗很是粗鄙露骨，更有意思的是川版还加了一段“姊妹们接过诗单，传阅吟咏，啧啧连声”的情节。很有些反讽的意味，当然这不是改编者的本意。
在连环画改编中，是有一个难题的，那就是诗词的处理。因为连环画的受众是儿童（当然，现在的受众基本上是我们这些曾经的儿童了），理解力有限，所以一般是要将诗词改得白话浅显一些，但同时势必会失去许多韵味。改编者的高下就体现在了其中。
好了，看看原著里的那首诗吧：“千金觅玉杵，殷勤手自将，云英如有意，亲为捣玄霜”。诗中的“玉杵”和“云英”源自一个典故。相传唐朝时，一个叫裴航的秀才，路过陕西附近的蓝桥时，遇见了一个美丽的仙女云英，裴航以玉杵臼为聘礼，娶得云英下嫁为妻。美国电影《魂断蓝桥》的中译名也是缘于此典。
川版对这首诗的改编只是韵味尽失，更难的是《聊斋志异》中的《仙人岛》一篇。那篇故事涉及到的诗词还语带双关，与情节密切关联，包含了故事中的大部分笑点，根本就不能改动一字。津版的《仙人岛》中，将其改为了白话现代诗，一下就变得不知所云了。本文就不细加论述了，感兴趣的看官可以自行找来对比品评。
第三个改编是关于反面人物楚公子与冯生的关系。
原著说：“楚…公子，少与生共笔砚，颇相狎”，所以，冯生和楚公子既是同学，更是狐朋狗友的关系。辛十四娘与冯生成亲后，发现楚公子不是善类，遂劝诫冯生断绝和楚公子的来往。川版则改为冯生与楚公子曾为同学，但素无来往。川版的这一改编和第一个改编是相匹配的，正面人物怎能与恶霸“颇相狎”。但这一改编后，就不得不进行下面的第四个改编了。
第四个改编是关于楚公子构陷冯生的原因。
原著中，冯生没有完全听从辛十四娘的劝诫，继续与楚公子来往。因为自负甚高、口齿轻薄，所以在两件事上得罪了楚公子，一是嘲笑楚公子的得意诗作，二是对楚公子会试第一的水平不予认可，特别是第二件，冯生在楚公子的庆祝宴席上当众指摘，让楚公子下不了台。所以，楚公子痛下杀手。冯生的这些行为和他的“轻脱”性格是相吻合的。
川版一开始就将楚公子描绘成了一个恶霸形象，由于冯生与他素无来往，语言招祸的原因就不能用了。于是改成了一个很俗的桥段：楚公子贪图辛十四娘的美貌，为将她霸占到手，而欲置冯生于死地。当然，改编者还是化用了原著中的那两件得罪楚公子的事。
这一改编，完全改变了故事的基调和走向，但符合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思维模式和主流价值观。还算顺理成章，只是辛十四娘在面对楚公子调戏时的反应，与她狐仙的身份颇有些违和感。
第五个改编是关于辛十四娘设法救夫的。
原著中，辛十四娘胸有成竹，派自己的狐仙婢女上京告御状，婢女到宫门而不得入，闻得圣驾将幸勾栏，遂“伪作流妓，上至勾栏，极蒙宠眷”，皇上感觉她不像一般的风尘女子，询问之下，婢女说出冤情，冯生于是得救。
川版改成了：辛十四娘亲自逐级上告，均不得解，最后来到京城告御状，投告无门，听说皇上常逛妓院，于是自投妓院，见到皇上后，立刻鸣冤，皇上听后，答应为她做主，但需先共度一欢。辛十四娘以死和昭告皇帝逛妓院的丑闻相威胁，迫使皇帝为冯生伸了冤。
这两个版本一比，高下立现。川版改得是相当的狗血，很是儿戏。而原著的情节则很合理，求皇帝办事，哪有硬逼的道理？使出狐媚手段，“极蒙宠眷”才是正道。然而，这不是社会主义价值观的正道，让婢女去使这种下流手段更涉嫌阶级剥削与不平等（狐仙也是有阶级之分的），所以这种改编也基本是当时的时代背景下的必然。
第六个改编是故事的结局。
川版的故事到冯生出狱，然后与辛十四娘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后，就结束了。而原著在后续还有发展：辛十四娘自认与冯生不能长久，遂给冯生安排了一个良家女子，但冯生坚决不放辛十四娘走，数月间，辛十四娘迅速衰老，然后一病而逝。于是，冯生只好与那良家女子成家，并靠辛十四娘的积蓄幸福生活。多年后，家中老仆在华山偶遇辛十四娘，此时，她已入仙籍。
聊斋故事在连环画改编时，对结局动刀的甚多，基本是基于三个方面的考虑：一要去其封建思想，二是减弱怪力乱神，三要大团团收尾。本篇的结尾改编（说结尾删减更准确）就是结合了这三个方面的考虑。
这里又要说津版的《仙人岛》了。这个版本的结尾已经不能说是改编了，因为，实际上，这一篇只讲了原著《仙人岛》的前半截儿故事，后面大半段十分精彩的故事完全被删掉了。究其原因，按当时上个世纪50年代的三观，那后半段充满了封建思想和低级趣味。
以上就是川版连环画《红帔女》的六处主要改编，还有一些小的改动就不一一列举了。这个版本是当时《聊斋志异》连环画改编模式的一个非常典型的样本。除了第二个改编没有必要而且较为失败外，其他的改编都是当时时代背景下的不得不为，也算是自成一体，但却改得仙气几无，完全成了浅薄的另外一个故事，这应该是改编者自身修为的局限了。
川美版《红帔女》
《辛十四娘》的故事是任何一个版本的聊斋故事连环画都不可能舍弃的（邪门得很，山东美术出版社的聊斋故事连环画就没有《辛十四娘》）。津版的这一篇直接取名《辛十四娘》，是连环画名家张令涛、胡若佛的作品，在绘画艺术造诣上，这本《辛十四娘》堪称精美绝伦、炉火纯青。那么在文字改编上又是如何呢？我的评价是：同样出色。
津版《辛十四娘》在改编上，忠实地遵从了《聊斋志异》原著，只做了三处稍微的调整。
一处是，将冯生和楚公子的人品，在保持原著基调的基础上，略微向各自的正、反面加强了一下。说冯生是“性情豪爽，不拘小节，好喝酒，也好交朋友”，说楚公子是“一向横行霸道”。如此微调，既不影响后续故事的发展，也保证了正能量。
另一处是，辛十四娘的婢女扮妓女找皇上告御状时，将“极蒙宠眷”简化成了只是给皇上歌舞陪酒，使得皇上龙心大悦。如此简省在连环画创作中应属恰到好处。
最后一处就是结尾，这处改编和川版《红帔女》如出一辙，也是在冯生与辛十四娘幸福生活在一起后，就圆满结束。
另外，此版改编回避了处理诗词的难题，删掉了冯生写求婚诗的情节。这样处理，无伤大局。
所以，津版《辛十四娘》实属《聊斋志异》连环画中的精品。
津美版《辛十四娘》
问题来了，为什么津版《辛十四娘》的改编能颇少限制，忠于原著？
让我们看看这两版连环画的创作年代：
津版《辛十四娘》创作于1960年，
川美《红帔女》创作于1981年。
原因清楚了吧？1960年时，人们在思想、意识上的禁锢还不强，创作的制约还不多。而1981年时，文革时期遗存下的强烈的思想、意识禁锢还没有得到充分解放，特别是人们原有的思维意识习惯还有些根深蒂固，所以，川版《红帔女》的改编反而缩手缩脚。
上世纪九十年代，上海美术出版社在原有的几本《聊斋故事选》连环画基础上，补充创作了十几本新的聊斋故事连环画，其中就有《辛十四娘》，绘画水平很是一般，但故事完全参照原著，几乎没有任何删减和遗落（除了求婚诗），就是原文的白话翻译，当然，原著的结尾也得以完整表现。因为此时的社会，已是各种思潮涌动，几无禁忌了。
上美版《辛十四娘》
这就是时代背景的印记在《聊斋志异》连环画创作中的体现。